【藕饼】糊涂

哪吒生辰宴,陈塘关的人冒着雨也要来祝贺。倒是哪吒本人,还窝在床铺里睡着。

“吒儿,该起了?待会儿你哥哥们到了该笑话你了。”夫人坐在床边,歪着身子搭了半个手掌在哪吒肩上,轻声道,“儿啊,快醒醒,今儿可是你生辰宴呐!我们吒儿已经是个大帅小子了,怎么还赖床?快,快起来,为娘陪你踢毽子……”

这些话,哪吒当然是听不见的,他沉在梦里,或许,他快要死了。

冷。哪吒非常冷。漫天大雪,他几乎看不清前路。雪片混着冰渣裹在风里一刀一刀割在脸上,他的脸上手臂上已经全是血印。血珠儿挂在脸上,冻成冰球。倒也不是那么痛,哪吒一心向前,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,他的眼睛通红,他记不起,敖丙送他的海螺到底落在了哪里。混天绫在他身前,为他挡了一点风雪。可惜,铺天雪白里混天绫只有窄窄的一段红,挡住这头,挡不住那头。哪吒的右手戴着乾坤圈,那圈子冷似铁,哪吒停下来捂了一会儿。

“小鬼。”

是敖丙在叫他,哪吒确定这一点。他甩了甩手,继续往前走。风雪,越发急了。

“真人,吒儿他还是没醒。”夫人有些哽咽,起身给太乙真人让出位子。

“哪吒,为师又在山河社稷图里开了新项目,你要不要来耍一哈?”太乙真人压了半个肥硕的身子在哪吒胸口,喷了他满脸酒气,“快点,为师还有许多法术要交与你,还不快起?”

“真人。”李靖在一旁拱手,“罢了,让他睡吧。是吒儿自己不愿醒。”李靖抬手招来管家:“打水来给少爷擦擦。”谈话间,哪吒出了满头的汗,只是一张小脸仍旧煞白。太乙真人仰躺在床尾睡着了。殷夫人挽起衣袖,绞了帕子握着哪吒的手轻轻地擦,想着哪吒已经这样冷冰冰地躺了数年不知何时到头,这位母亲还是伏在哪吒肩头失声痛哭起来。

太乙真人醒来时屋里就他和哪吒两人,他一巴掌拍在哪吒腿上,冰得自己一个哆嗦:“你这坏小子,冰得死人!哦哟,还不肯醒过来哦!算了,为师先不管你,为师要喝酒去了。”太乙跳下床伸了一个懒腰,只听叮当一声,他跳起来:“喊你娃儿莫要吓你师父!醒了就起来!耍啥子脾气!”一回头,哪吒还是躺在那里,太乙真人晃了晃脑袋,慢悠悠道:“我就说是酒喝少老,都出现幻听老,我先出去喝酒,徒儿你再睡一会儿啊。”

门开了又关,管家来添了炭火,对着哪吒长吁短叹了一阵,掩上门走了。他还得去依次谢过送礼来的乡邻。

门外许久没有脚步声。红烫烫的炭火悠悠地暗了下去。只听床下又是叮当一声,滚出一只海螺来。

“哪吒,哪吒。”

确实是敖丙的声音。哪吒手一抬,混天绫回到他手里。哪吒抓起混天绫在雪地搅了一个翻天覆地。

太空了,四处是冰雪垮塌的声音。扑起的雾是冰雾,挡不住哪吒的声音。

“敖丙!你骗我!”哪吒太恨了,声音也带着刺,狠狠在地上炸出几个坑来。

“敖丙!我要你出来见我!”乾坤圈被哪吒甩了出去,击碎了几座冰山,回到他手里时还在抖。

碎冰不长眼,哪吒身上的血印又多了几道。太冷,血也是流不出来的。

雾满天,早分不出是天是地。哪吒走过的地方,是冰天血地。风阴恻恻地叫,打着旋儿绕着哪吒不让开。

“哪吒,哪吒。”哪吒瞧见不远处有一点光,在风里不停地闪,他一定要过去,一定要过去。混天绫绕过他的手臂,将他整个人托起来,哪吒直直跪了下去,呕出一口血来。那混天绫沾了血迹,越发红艳,拦腰托起哪吒,往前飞去。

许久没感觉到暖。哪吒动了动手指,混天绫见他醒了,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。哪吒强撑着上身坐起来,四周一片寂静。他躺在湖面上。是湖,却没有水波,而鱼仍在水里游。除去这里,便是接天的莲花,尖角小荷,粉得可爱。哪吒抹了一把眼角,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,一迈步便跌在湖面上,惊走湖底的鱼。他握起拳头狠狠砸向湖面:“敖——丙!”乾坤圈磕在湖面,铮铮直响。湖面,裂了。

猩红的眼泪顺着裂缝坠落,吸来一群游鱼。嗜血的鱼,你争我赶——

嘭——

湖面炸开。湖,还是那个湖。湖中央的莲花,躺了一个人。赤条条的人儿,零星可见的鳞片,身后一截蓝白的尾巴,一动不动。

“敖丙!”哪吒扑过去,他摔倒了一次,两次……最后爬上了那朵莲花。原来,莲花的红,跟那混天绫一样,是嗜血得来的。

敖丙就躺在那里。哪吒扬起拳,一拳砸在敖丙耳侧:“你骗我!”又另起一拳直冲敖丙胸口:“你骗我!”这一拳,没有落下去,落下去的是拳头上的血。吧嗒一滴,落在敖丙胸口,很快便滑落了。哪吒望着那滴血,怔怔地望了许久,脱力地趴在敖丙胸口,嚎啕大哭:“你傻不傻!犯错的是你爹!你明明什么都没干!凭什么搭上自己的命!”混天绫蹲在一旁抹眼泪,哪吒的声音很哑,他抱着敖丙,声音越发低了下去,喃喃道:“你傻不傻……”

“真人!吒儿这样已经一个时辰了!”殷夫人扯起太乙真人的领口,“你说好了有办法!吒儿再不醒过来,我要你的——”“夫人!”李靖拉住夫人,挡在太乙真人身前:“真人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。”

“哎呀呀,”太乙真人躲到床边,“我早就说了嘛,这种事情急不得。两个娃儿自己都不着急,你们放宽心!我的这个海螺,那可是元始天尊开过光滴,那叫一个可遇不可求,想当初——”

“我要杀了他!”

“夫人不可!”

“哎哎哎,好生说话噻!”太乙真人在兜里摸索,“待我拿出来给你们看哈,这个海螺喃,当初早就悄咪咪护住了敖丙的魂魄,还有哪吒这肉身,你们也看到了噻,哪吒这半死……哦不,哪吒只有一缕魂也能坚持这么久是不是?接下来都是心理问题。都给你们说老,这种感情问题急不来。哪吒当初抽了敖丙的筋,他自己晓得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死了,这个莫得法,娃儿是个深情娃儿,更不用说他们本来就是同生同死。”太乙摸出一壶酒,咂摸了一口,瘫在床上继续道:“不过喃,要说敖丙这个背时娃儿也是,悄悄咪咪学啥子障眼法把自己变成那条老龙,倒也是个不聪明的好娃儿。现在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!”太乙真人眉头一蹙,心道不好,这背时海螺不见了!他左摸又摸,冷汗爬了满背,只好尴尬一笑,“哦豁,这个海螺好像成精了。”

“太乙真人!”

“莫慌!肯定在这里,再让我找一哈!”

说话间,床铺上那哪吒愈发变小,等三人回过神来,床铺上只剩一只小小的海螺。

敖丙醒了,他捏了一把脸,竟是会痛的。自己不是死了吗?这是怎么回事?他一动,便看见躺在身侧的哪吒。

“哪吒?”敖丙又惊又喜,他已经做好准备再也见不到这个世界,没想到还能见到哪吒,“哪吒!”

“再动手小爷我杀了你。”哪吒翘起一条腿,手枕在脑后。敖丙眨了眨眼,坐在哪吒身边,低头发现自己没穿衣服,脸一红,变成小龙蜷在哪吒身边,本想靠在哪吒胸口,见他死瞪着自己,便退而求其次挨着哪吒的手臂卧着。

“敖丙。”

“说。”

“我们就在这里待一辈子吧。”

“什么?”敖丙只觉一时眩晕,化成人形,而哪吒,正死死咬在自己颈侧,眼泪滚了下来。

为何哪吒会哭?敖丙不懂。当时哪吒发现自己不是父王时也在哭,那时候敖丙被他抽了筋,只剩一口气。哪吒抱着他哭,敖丙发现哪吒的眼泪是红色的,那双手沾满了血,青筋暴起,不敢摸自己的脸。敖丙渐渐看不清,他有些害怕,自己这一死到底能不能平息陈塘关百姓的怒气,他还想跟哪吒说说话,叫他不要哭了。哪吒哭起来,声音真难听。不像自己,伤心时,哭起来陈塘关就下起毛毛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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